第57章 「龍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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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7章 「龍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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……
冰龍，被殺死了。
不過，這是遙遠的第一次。
當一件事物，或者是一個生命，過久地處於不變與安穩的狀態中後，便會忘記「生命」的存在。
而能將他從這一狀態中喚醒的唯一方式，是「死亡」。
龐大的地下宮殿中，黃金的氣息濃郁而迷人。像風平浪靜的海洋，也像他安穩的被褥，對於堅硬的龍鱗來說，這是如此的柔軟，可以讓他在這裏安心地沈睡一百年、一千年。
秘銀的寒光將他刺醒。
冰龍「摩勒塞格斯」睜開了雙眼。
他獨自站在地下宮殿中，回想剛剛發生了什麽事。
他，似乎被一個屠龍者殺死了。
又似乎沒有死。
短暫的虛空，他看見了一枚金色的桂冠，閃耀著光芒。
光芒過後，是重生。
可是，沒有意識到「生命」的生物，又是怎麽意識到死亡，乃至重生的呢？
所幸，回轉的時間，足以讓他思考。直到下一次死亡的到來。
摩勒塞格斯覺得，他的大腦是一團銹跡斑斑的金屬。一切的記憶，事物的邏輯，都會從上面滑走。
所以……「死亡」嗎。
他勉強記得，他占據這座宮殿的時候，宏偉的矮人王國，遍地都是哭喊與硝煙。
他有時候會記得，被寒霜冰封的土地上，植物都會變成黑色的枝椏。
他還記得……
那柄秘銀匕首的寒光。
刺進破碎的鱗片中時，很痛苦。
就像要把他的心臟挖掉。
那一刻，他不願意死。
——沒錯了。
一旦產生這個想法，沈睡千年的巨龍再次睜開眼睛，他終於了悟了自己當前的狀態，乃至此前千年的狀態。
他在活著。
並且，他想活著。
他並非是天災，也並非是現象。他是一團古老的魔力，有著智識與選擇。他從冰晶的蛋殼中孵化出來，然後被黃金的氣息引誘，驅使著他去摧毀一切擋在面前的事物，這是他的本能。
放之大陸上，便叫做邪惡。
還有一個專門屬於他的單詞，叫做“惡龍”。
——為什麽會這樣。
那他……本來就是這樣的，生來就是這樣的，那麽他作為惡龍，就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，躺在這裏，然後等著被人類殺死嗎？
也太奇怪了。
這不公平吧。
他又沒做錯什麽。為什麽來殺他的人，看起來一個個都很苦大仇深的樣子。
摩勒塞格斯花費了一年的時間，趴在地下宮殿裏，想清楚了這個事情。
——當然，指的是“活著”，以及“他是龍”這件事。
而並非“苦大仇深”的含義。
這太難了。
再說了，人類那麽小，他其實看不太清他們的表情。
然後，那抹寒光再次出現在了眼前。
寒光之後，是紅色的頭發。
死亡的威脅下，摩勒塞格斯想看清屠龍者的模樣，他甚至想說一句人類能聽懂的話。
可是，沒有機會。
屠龍者擡手，他條件反射地張口吐息。剎那間爆發的魔力，將屠龍者的身體冰封，碎裂。
她的表情很痛苦。
但是，摩勒塞格斯不知道她是怎麽做到那麽迅猛，那麽敏捷的。
匕首還是捅了進去。
……
然後是第三次，第四次。
他幾乎是奔著死去而死去。
他一直在死亡，重生，睜開眼睛，面對這片再度變得毫無波瀾的地下宮殿。時間回轉，戰鬥的遺跡也消失不見，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般。
他不知道這有什麽意義。
他連屠龍者的樣貌都沒有看清過。只知道那是人類。
真有意思。
人類來殺他幹什麽？又不是矮人。
如果矮人來殺他，他倒是還能夠理解。
……
理解……嗎？
宮殿中，摩勒塞格斯的腦袋又轉動了一點。
一丁點。
生銹的金屬萬分艱難地“嘎吱嘎吱”響。
可能，因為他們身上存在某種很想讓他死的理由。
而這個理由是……一定是因為，他奪走了他們的東西。比如，黃金之類的。
然後……當他奪走了矮人的東西之後，矮人就會來殺他。
一個基礎的邏輯關系。
可是，北方的矮人，早幾百年前就被跑了。
而他在這幾百年間，又做了什麽讓人類想殺他的事情呢？
摩勒塞格斯不記得了。
在這沈寂百年的期間，他可能飛出去過幾次，也可能一次都沒有。他並沒有見到太多人類，畢竟這個地方太冷。他也沒怎麽見到過別的龍，因為他盤踞在這裏，別的龍都會恐懼。
摩勒塞格斯很郁悶。
在第四次重生後，趁夜，他從地下宮殿飛了出去。
他很壓抑，也很氣惱。他展開翅膀，天空便吹拂風雪，他扇動翅膀，這風雪便越來越劇烈。
夜幕中，他看到一座城堡。
那是一片廣闊的帝國。似乎也很繁盛。
夜晚，燈火如星星，落在平坦的大地上。
這是人類帝國。
摩勒塞格斯第一次見到這座帝國。
畢竟，他在下面沈睡了幾百年，地面上不知不覺發生了很多事情。無論是人類還是矮人，壽命都太短，因此他們的事情也很多，動作很快。
城堡中，有黃金的氣息，很濃烈。
他拂過王城上空，風雪咆哮，從他的身軀析出的寒冷魔力，驟然間讓凜冬降臨。
……
想要。
摩勒塞格斯看向那座城堡。
好多黃金，好想要。
可是……現在不行。
按照好不容易得出的邏輯，如果他又占據了這座城堡，那麽一定又會有新的屠龍者來殺他。
屆時，萬一他找不到之前的那個屠龍者了怎麽辦？
他還有太多困苦的問題，無法自己一頭龍想清楚。
摩勒塞格斯艱難地忍住了。
原本已經奔湧到喉嚨的吐息，硬是被他憋了回去。
是忍耐。
摩勒塞格斯準備轉身離去。
他振翅，轉身。
可是……
寒冷的空氣中，他突然嗅到熟悉的味道。
——是那個屠龍者。
屠龍者，是這座王城的人類嗎？
那這座王城的人類，跟他有什麽過節？
他什麽都沒幹啊。
就在剛剛，他甚至還忍住吐息了呢。
得到意料之外的信息，摩勒塞格斯在王城上空盤旋了幾圈。
他明白了另外一些事情。
那個屠龍者，身上有魔法的氣息。
那個屠龍者，是這座帝國的聖女。
所以，像她這樣莫名其妙來殺她，一定是因為……
邪惡。
沒錯！
是邪惡！
就像他無緣無故想要黃金，所以會摧毀了矮人的國度一樣！
一定是因為她無緣無故想殺他，所以就來屠龍！
太邪惡了。
摩勒塞格斯憤怒地想。
當然，對於一頭邪惡的龍來說，這本身是一個無褒義，也無絕對貶義的評價。
得出結論，摩勒塞格斯離開王城，重新回到地下宮殿。
外面的世界已然變得冰天雪地。
他躺在地下宮殿中，閉上了眼睛。
他知道，很快，他將會再次見到那個屠龍者。
就像以前一樣。
……
讓一頭惡龍，去明白“惡龍”的存在，是一種很邪惡的屠龍方式。
就像大陸上的絕大部分動物，當看向鏡子時，是意識不到鏡子的裏的生物，其實就是自己這一點的。
惡龍也是。
就像之前從大路上的某些湖泊上掠過時，他從不會低頭，也不會看到湖水中自己的影子。
摩勒塞格斯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樣的。
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眼睛的顏色。
結果，他就這樣招惹到那個屠龍者了？
在地下宮殿中，摩勒塞格斯並沒有立刻進入等待的沈睡。
他睡不著。
他煩惱而憤慨地因為那個邪惡的屠龍者而踱步，在黃金中游泳，讓整座山脈之下都發出隆隆回響。
金銀珠寶不斷翻湧。
很偶然的，摩勒塞格斯在其中找到了一面鏡子。
華麗的鏡子，白金邊框，上面鑲著如星光一般的鉆石。
他走到鏡子面前，只看到了自己的腳。
畢竟，他實在是太大了。
在腦中回想了一下他印象中人類的身體，他甚至還飛下深淵，找到了以前死在這裏的屠龍者的屍體。
畢竟，這裏實在是太寒冷了。
百年的屍體，也還會保持著原來的樣子，只是上了一層霜。
然後，摩勒塞格斯在鏡子前，想象著：
如果他是人類，他應該會是這個樣子吧。
——那個時候，他並沒有意識到，這將會是一個很危險的想法，會危險到將他全部摧毀。
總之，他改變了。
鏡子中，人類的身軀出現。
他站在鏡子前，凝視著自己的身體，自己的臉龐。
摩勒塞格斯皺起眉頭。
他沒有美醜的概念，並不知道這樣的身體，在人類看來會不會很奇怪。
但是，他看到了自己金色的瞳孔。
這與黃金的顏色實在是太相像了。
而人人都喜歡黃金。
所以那一刻，摩勒塞格斯認定，他一定是一個非常完美的人類。
等到再次見到那個屠龍者時，他決定就變成這樣。她說不定會喜歡，然後就會變得冷靜，好讓他先發脾氣，說一些人類該說的臺詞，然後狠狠報覆她。
總比不明不白地一直重生好。
畢竟那樣的游戲，他已經玩膩了。
一直作為勇者鬥惡龍中的那個惡龍，他對自己感到厭棄了。
……
厭棄啊。
那一天，聖女的鮮血，盡數流淌進他的身體，充盈他冰晶做成的血管，填滿他胸膛的空隙。
他又擡起眼睛。
地牢昏暗的燈火中，聖女的臉龐若隱若現。
砰砰跳動的心臟，傳來不應該有的血肉之感。
那一瞬間，他產生了一種很奇怪的感覺。
不是像童話裏那樣的愛什麽的。
是恨。
像一種命運中註定會迎來的詛咒。
他意識到，他很恨自己。
恨他做過的事情，恨他的模樣，恨他的臉龐。他想讓聖女重新撿起那把匕首，將他的頭顱割下來，將他切成碎塊，將他的鱗片拔光。
可是，即使是這樣，他並不想死。
一股欲望拖拽著他，讓他屢次將聖女的身體，摟進懷中。
原始的本能，讓他親吻他，讓他啃咬著她的肌膚，遵循著她的手指，去填滿如山崩地陷般的欲壑。他將這粗糙地分類到黃金之中，他認為，他誤把聖女當成了黃金，那麽，只要他能占有她，將她帶回地下宮殿，就好了。
獲得完美軀體之夜，聖女在他懷中睡去。
他摟著她的腰，讓她的脊背貼在懷中。他不住地低下頭，嗅著她的頭發，把唇鼻都埋在她的脖頸間，嗅著她的氣息。
他好希望，他本來就是一個不需要去模仿人類的生物，他不用殺她，她也不用殺她，他可以越來越好地模仿人類，讓她滿意，他甚至可以讓這場北方大陸的風雪停歇。
可是……
越是這樣，越恨自己。
想要剝離原本的自我，是一種自殺。
也好。
反正她想屠龍。
靜悄悄的王城，靜悄悄的地牢。
火焰燃燒，木柴劈啪迸裂，散發出溫暖的光芒。
惡龍睜開的黃金瞳，卻迎來前所未有的永夜。
那樣令人清醒，那樣令人痛苦。
獲得完美軀體的夜晚，他意識到——
他，已經被徹底摧毀了。
……
可是，不要殺他。
不要殺他。
“不要殺我。”
摩勒塞格斯說。
洛西芙劇烈地哽咽著。她雙手握住秘銀匕首的劍柄，面無表情，淚水不斷砸在他的身上。
“我也不想殺你……”
“我不想殺你啊！！！”
她發出尖銳的咆哮。
“可是，如果我不殺了你的話，我與我以往厭棄的自己，又有什麽兩樣？！”
“摩勒塞格斯！不想殺了你的我，才是最可恨的我啊！”
“如果我不殺了你，那麽我的這一生，這一輩子，我做過的所有事情，又是為了什麽！？”
“為了愛上你嗎！？？！”
摩勒塞格斯搖頭：“不是那樣的，我發現……”
她雙手顫抖，目光空洞：“我好恨、好恨我自己啊。”
“聖女，我意識到了。”
“你去死吧，摩勒塞格斯，為了我，你就去死吧！我受夠了！”
“你不能殺我，是因為……”
“你就這樣恨我吧！你的身體，你的靈魂，都永遠地來恨我吧！”
荊棘從她的口中，像黑蛇一樣湧出。
洛西芙擡起雙臂，像是說出死亡的判言：“記住我，來找我。”
“然後……帶我走。”
巨龍，帶我走吧。
“噗呲——”
秘銀匕首，刺進惡龍的心臟。
摩勒塞格斯皺起眉頭，顫動了最後一下，發出悶哼。
那雙黃金瞳中，光彩漸漸消失了。
甚至沒有來得及回答她。
……
洛西芙看著他血肉模糊的胸膛，驟然笑出了聲。
她笑得停不下來。
龍，死了。
可是，為什麽會是這樣死的呢？
洛西芙怎麽也沒有想到過。
她坐在他的身上，看著從他各處流出來的血液，俯下身，親吻著他冰涼的嘴唇，親得滿嘴滿臉是血。
……
一種怪異的感覺傳來。
像是想到了什麽，洛西芙拔出了插在摩勒塞格斯胸膛的匕首。
然後，再次挖開。
一顆心臟。
很奇怪的心臟，像是自己長出了血管的不規則冰塊。藍色冰晶中，尚有紅色血液在流動。
她將這顆心臟挖了出來。
洛西芙站起身，舉起心臟，古怪地看著它。
“摩勒塞格斯。”她自言自語，“你的心臟，被我挖出來了。”
被匕首割開，寒冷的魔力正在不斷析出。
不……
冰晶之中的，不只是血液。
有肉。紅色的肉。
一跳，一跳。
“砰！”
龍心臟驟然從手中脫落。
洛西芙後退了兩步，看向頭頂的深淵。
恍惚間，有一抹光亮。
似乎是雪停了，太陽出來了。
如果出去的話，她應該沿著以前矮人修建的通道，從山底爬出去。
可是，她好像又出不去了。
洛西芙眨了眨眼，跪倒在地。
“摩勒塞格斯……”她用右手，摸索著自己的胸膛，“咦，為什麽。”
“我們的心臟，怎麽被我挖出來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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冰龍，被殺死了。
不過，這是遙遠的第一次。
當一件事物，或者是一個生命，過久地處於不變與安穩的狀態中後，便會忘記「生命」的存在。
而能將他從這一狀態中喚醒的唯一方式，是「死亡」。
龐大的地下宮殿中，黃金的氣息濃郁而迷人。像風平浪靜的海洋，也像他安穩的被褥，對於堅硬的龍鱗來說，這是如此的柔軟，可以讓他在這裏安心地沈睡一百年、一千年。
秘銀的寒光將他刺醒。
冰龍「摩勒塞格斯」睜開了雙眼。
他獨自站在地下宮殿中，回想剛剛發生了什麽事。
他，似乎被一個屠龍者殺死了。
又似乎沒有死。
短暫的虛空，他看見了一枚金色的桂冠，閃耀著光芒。
光芒過後，是重生。
可是，沒有意識到「生命」的生物，又是怎麽意識到死亡，乃至重生的呢？
所幸，回轉的時間，足以讓他思考。直到下一次死亡的到來。
摩勒塞格斯覺得，他的大腦是一團銹跡斑斑的金屬。一切的記憶，事物的邏輯，都會從上面滑走。
所以……「死亡」嗎。
他勉強記得，他占據這座宮殿的時候，宏偉的矮人王國，遍地都是哭喊與硝煙。
他有時候會記得，被寒霜冰封的土地上，植物都會變成黑色的枝椏。
他還記得……
那柄秘銀匕首的寒光。
刺進破碎的鱗片中時，很痛苦。
就像要把他的心臟挖掉。
那一刻，他不願意死。
——沒錯了。
一旦產生這個想法，沈睡千年的巨龍再次睜開眼睛，他終於了悟了自己當前的狀態，乃至此前千年的狀態。
他在活著。
並且，他想活著。
他並非是天災，也並非是現象。他是一團古老的魔力，有著智識與選擇。他從冰晶的蛋殼中孵化出來，然後被黃金的氣息引誘，驅使著他去摧毀一切擋在面前的事物，這是他的本能。
放之大陸上，便叫做邪惡。
還有一個專門屬於他的單詞，叫做“惡龍”。
——為什麽會這樣。
那他……本來就是這樣的，生來就是這樣的，那麽他作為惡龍，就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，躺在這裏，然後等著被人類殺死嗎？
也太奇怪了。
這不公平吧。
他又沒做錯什麽。為什麽來殺他的人，看起來一個個都很苦大仇深的樣子。
摩勒塞格斯花費了一年的時間，趴在地下宮殿裏，想清楚了這個事情。
——當然，指的是“活著”，以及“他是龍”這件事。
而並非“苦大仇深”的含義。
這太難了。
再說了，人類那麽小，他其實看不太清他們的表情。
然後，那抹寒光再次出現在了眼前。
寒光之後，是紅色的頭發。
死亡的威脅下，摩勒塞格斯想看清屠龍者的模樣，他甚至想說一句人類能聽懂的話。
可是，沒有機會。
屠龍者擡手，他條件反射地張口吐息。剎那間爆發的魔力，將屠龍者的身體冰封，碎裂。
她的表情很痛苦。
但是，摩勒塞格斯不知道她是怎麽做到那麽迅猛，那麽敏捷的。
匕首還是捅了進去。
……
然後是第三次，第四次。
他幾乎是奔著死去而死去。
他一直在死亡，重生，睜開眼睛，面對這片再度變得毫無波瀾的地下宮殿。時間回轉，戰鬥的遺跡也消失不見，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般。
他不知道這有什麽意義。
他連屠龍者的樣貌都沒有看清過。只知道那是人類。
真有意思。
人類來殺他幹什麽？又不是矮人。
如果矮人來殺他，他倒是還能夠理解。
……
理解……嗎？
宮殿中，摩勒塞格斯的腦袋又轉動了一點。
一丁點。
生銹的金屬萬分艱難地“嘎吱嘎吱”響。
可能，因為他們身上存在某種很想讓他死的理由。
而這個理由是……一定是因為，他奪走了他們的東西。比如，黃金之類的。
然後……當他奪走了矮人的東西之後，矮人就會來殺他。
一個基礎的邏輯關系。
可是，北方的矮人，早幾百年前就被跑了。
而他在這幾百年間，又做了什麽讓人類想殺他的事情呢？
摩勒塞格斯不記得了。
在這沈寂百年的期間，他可能飛出去過幾次，也可能一次都沒有。他並沒有見到太多人類，畢竟這個地方太冷。他也沒怎麽見到過別的龍，因為他盤踞在這裏，別的龍都會恐懼。
摩勒塞格斯很郁悶。
在第四次重生後，趁夜，他從地下宮殿飛了出去。
他很壓抑，也很氣惱。他展開翅膀，天空便吹拂風雪，他扇動翅膀，這風雪便越來越劇烈。
夜幕中，他看到一座城堡。
那是一片廣闊的帝國。似乎也很繁盛。
夜晚，燈火如星星，落在平坦的大地上。
這是人類帝國。
摩勒塞格斯第一次見到這座帝國。
畢竟，他在下面沈睡了幾百年，地面上不知不覺發生了很多事情。無論是人類還是矮人，壽命都太短，因此他們的事情也很多，動作很快。
城堡中，有黃金的氣息，很濃烈。
他拂過王城上空，風雪咆哮，從他的身軀析出的寒冷魔力，驟然間讓凜冬降臨。
……
想要。
摩勒塞格斯看向那座城堡。
好多黃金，好想要。
可是……現在不行。
按照好不容易得出的邏輯，如果他又占據了這座城堡，那麽一定又會有新的屠龍者來殺他。
屆時，萬一他找不到之前的那個屠龍者了怎麽辦？
他還有太多困苦的問題，無法自己一頭龍想清楚。
摩勒塞格斯艱難地忍住了。
原本已經奔湧到喉嚨的吐息，硬是被他憋了回去。
是忍耐。
摩勒塞格斯準備轉身離去。
他振翅，轉身。
可是……
寒冷的空氣中，他突然嗅到熟悉的味道。
——是那個屠龍者。
屠龍者，是這座王城的人類嗎？
那這座王城的人類，跟他有什麽過節？
他什麽都沒幹啊。
就在剛剛，他甚至還忍住吐息了呢。
得到意料之外的信息，摩勒塞格斯在王城上空盤旋了幾圈。
他明白了另外一些事情。
那個屠龍者，身上有魔法的氣息。
那個屠龍者，是這座帝國的聖女。
所以，像她這樣莫名其妙來殺她，一定是因為……
邪惡。
沒錯！
是邪惡！
就像他無緣無故想要黃金，所以會摧毀了矮人的國度一樣！
一定是因為她無緣無故想殺他，所以就來屠龍！
太邪惡了。
摩勒塞格斯憤怒地想。
當然，對於一頭邪惡的龍來說，這本身是一個無褒義，也無絕對貶義的評價。
得出結論，摩勒塞格斯離開王城，重新回到地下宮殿。
外面的世界已然變得冰天雪地。
他躺在地下宮殿中，閉上了眼睛。
他知道，很快，他將會再次見到那個屠龍者。
就像以前一樣。
……
讓一頭惡龍，去明白“惡龍”的存在，是一種很邪惡的屠龍方式。
就像大陸上的絕大部分動物，當看向鏡子時，是意識不到鏡子的裏的生物，其實就是自己這一點的。
惡龍也是。
就像之前從大路上的某些湖泊上掠過時，他從不會低頭，也不會看到湖水中自己的影子。
摩勒塞格斯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樣的。
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眼睛的顏色。
結果，他就這樣招惹到那個屠龍者了？
在地下宮殿中，摩勒塞格斯並沒有立刻進入等待的沈睡。
他睡不著。
他煩惱而憤慨地因為那個邪惡的屠龍者而踱步，在黃金中游泳，讓整座山脈之下都發出隆隆回響。
金銀珠寶不斷翻湧。
很偶然的，摩勒塞格斯在其中找到了一面鏡子。
華麗的鏡子，白金邊框，上面鑲著如星光一般的鉆石。
他走到鏡子面前，只看到了自己的腳。
畢竟，他實在是太大了。
在腦中回想了一下他印象中人類的身體，他甚至還飛下深淵，找到了以前死在這裏的屠龍者的屍體。
畢竟，這裏實在是太寒冷了。
百年的屍體，也還會保持著原來的樣子，只是上了一層霜。
然後，摩勒塞格斯在鏡子前，想象著：
如果他是人類，他應該會是這個樣子吧。
——那個時候，他並沒有意識到，這將會是一個很危險的想法，會危險到將他全部摧毀。
總之，他改變了。
鏡子中，人類的身軀出現。
他站在鏡子前，凝視著自己的身體，自己的臉龐。
摩勒塞格斯皺起眉頭。
他沒有美醜的概念，並不知道這樣的身體，在人類看來會不會很奇怪。
但是，他看到了自己金色的瞳孔。
這與黃金的顏色實在是太相像了。
而人人都喜歡黃金。
所以那一刻，摩勒塞格斯認定，他一定是一個非常完美的人類。
等到再次見到那個屠龍者時，他決定就變成這樣。她說不定會喜歡，然後就會變得冷靜，好讓他先發脾氣，說一些人類該說的臺詞，然後狠狠報覆她。
總比不明不白地一直重生好。
畢竟那樣的游戲，他已經玩膩了。
一直作為勇者鬥惡龍中的那個惡龍，他對自己感到厭棄了。
……
厭棄啊。
那一天，聖女的鮮血，盡數流淌進他的身體，充盈他冰晶做成的血管，填滿他胸膛的空隙。
他又擡起眼睛。
地牢昏暗的燈火中，聖女的臉龐若隱若現。
砰砰跳動的心臟，傳來不應該有的血肉之感。
那一瞬間，他產生了一種很奇怪的感覺。
不是像童話裏那樣的愛什麽的。
是恨。
像一種命運中註定會迎來的詛咒。
他意識到，他很恨自己。
恨他做過的事情，恨他的模樣，恨他的臉龐。他想讓聖女重新撿起那把匕首，將他的頭顱割下來，將他切成碎塊，將他的鱗片拔光。
可是，即使是這樣，他並不想死。
一股欲望拖拽著他，讓他屢次將聖女的身體，摟進懷中。
原始的本能，讓他親吻他，讓他啃咬著她的肌膚，遵循著她的手指，去填滿如山崩地陷般的欲壑。他將這粗糙地分類到黃金之中，他認為，他誤把聖女當成了黃金，那麽，只要他能占有她，將她帶回地下宮殿，就好了。
獲得完美軀體之夜，聖女在他懷中睡去。
他摟著她的腰，讓她的脊背貼在懷中。他不住地低下頭，嗅著她的頭發，把唇鼻都埋在她的脖頸間，嗅著她的氣息。
他好希望，他本來就是一個不需要去模仿人類的生物，他不用殺她，她也不用殺她，他可以越來越好地模仿人類，讓她滿意，他甚至可以讓這場北方大陸的風雪停歇。
可是……
越是這樣，越恨自己。
想要剝離原本的自我，是一種自殺。
也好。
反正她想屠龍。
靜悄悄的王城，靜悄悄的地牢。
火焰燃燒，木柴劈啪迸裂，散發出溫暖的光芒。
惡龍睜開的黃金瞳，卻迎來前所未有的永夜。
那樣令人清醒，那樣令人痛苦。
獲得完美軀體的夜晚，他意識到——
他，已經被徹底摧毀了。
……
可是，不要殺他。
不要殺他。
“不要殺我。”
摩勒塞格斯說。
洛西芙劇烈地哽咽著。她雙手握住秘銀匕首的劍柄，面無表情，淚水不斷砸在他的身上。
“我也不想殺你……”
“我不想殺你啊！！！”
她發出尖銳的咆哮。
“可是，如果我不殺了你的話，我與我以往厭棄的自己，又有什麽兩樣？！”
“摩勒塞格斯！不想殺了你的我，才是最可恨的我啊！”
“如果我不殺了你，那麽我的這一生，這一輩子，我做過的所有事情，又是為了什麽！？”
“為了愛上你嗎！？？！”
摩勒塞格斯搖頭：“不是那樣的，我發現……”
她雙手顫抖，目光空洞：“我好恨、好恨我自己啊。”
“聖女，我意識到了。”
“你去死吧，摩勒塞格斯，為了我，你就去死吧！我受夠了！”
“你不能殺我，是因為……”
“你就這樣恨我吧！你的身體，你的靈魂，都永遠地來恨我吧！”
荊棘從她的口中，像黑蛇一樣湧出。
洛西芙擡起雙臂，像是說出死亡的判言：“記住我，來找我。”
“然後……帶我走。”
巨龍，帶我走吧。
“噗呲——”
秘銀匕首，刺進惡龍的心臟。
摩勒塞格斯皺起眉頭，顫動了最後一下，發出悶哼。
那雙黃金瞳中，光彩漸漸消失了。
甚至沒有來得及回答她。
……
洛西芙看著他血肉模糊的胸膛，驟然笑出了聲。
她笑得停不下來。
龍，死了。
可是，為什麽會是這樣死的呢？
洛西芙怎麽也沒有想到過。
她坐在他的身上，看著從他各處流出來的血液，俯下身，親吻著他冰涼的嘴唇，親得滿嘴滿臉是血。
……
一種怪異的感覺傳來。
像是想到了什麽，洛西芙拔出了插在摩勒塞格斯胸膛的匕首。
然後，再次挖開。
一顆心臟。
很奇怪的心臟，像是自己長出了血管的不規則冰塊。藍色冰晶中，尚有紅色血液在流動。
她將這顆心臟挖了出來。
洛西芙站起身，舉起心臟，古怪地看著它。
“摩勒塞格斯。”她自言自語，“你的心臟，被我挖出來了。”
被匕首割開，寒冷的魔力正在不斷析出。
不……
冰晶之中的，不只是血液。
有肉。紅色的肉。
一跳，一跳。
“砰！”
龍心臟驟然從手中脫落。
洛西芙後退了兩步，看向頭頂的深淵。
恍惚間，有一抹光亮。
似乎是雪停了，太陽出來了。
如果出去的話，她應該沿著以前矮人修建的通道，從山底爬出去。
可是，她好像又出不去了。
洛西芙眨了眨眼，跪倒在地。
“摩勒塞格斯……”她用右手，摸索著自己的胸膛，“咦，為什麽。”
“我們的心臟，怎麽被我挖出來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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